灰色的乌云已经将东京的这方天空遮盖了好几天了。它们像厚厚的屏障,把太阳的热量都拦截在了地面上。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气温居高不下,不管走到哪里都觉得闷热。这种感觉让人浑身不自在,心情也跟着变得压抑,仿佛连行动都变得迟缓了。
终于,下雨了。东京的这场雨,或者应该不止一场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天,这些雨水将燥热感压下。在连绵的雨水下,积起的镜湖倒映着一方阴云密布的天空与高耸的建筑。
云层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因此水滩中的倒影反倒是呈现出一种柔和、均匀的特殊感觉,尽管这种倒映着的一抹脏色调可能不会像晴朗日子那样清晰明亮。没有强烈的对比和鲜艳的颜色,水面反射的光线较弱,或许云层中偶尔有光线穿透,还可能在其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并为其徒增了几分神秘感。
亚热带季风气候便注定了东京的梅雨季节是一个多细雨的季节,而已经踏入夏季的东京,体感温度并不低。高温加上多雨,使得东京此时的气候相对湿热。但也要比下雨前那种压抑的氛围好了太多就是了。
然而,这一切与呆在SPACE的高松灯没有太大的关系。无论这该死的气候再怎么湿润,也没法为她赚够发行新单曲所需要的成本钱。
实际上她并不缺钱,或者说她至少吃穿无忧。
和睦的家庭关系、小康的家庭状况,以及自己那位有些沉默寡言的姐姐。
这就是高松灯小姐的家庭,在这个世界中,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庭——
父亲在某个说不上名字但稳定运转的中型会社里做着说不上重要但也绝非可有可无的事务性工作。拿着一笔勉强能够在东京都内养活一家四口人的工资。
母亲是离家几站地外一家24小时大型连锁便利店的夜班主管。这份工作听起来像是要冲锋陷阵,但更多时候意味着守在店铺深处那个小小的、被监控屏幕和报表环绕的办公室里。她需要核对账目、处理系统订单、安排第二天的货品,以及应付总部发来的各种邮件。
只有在夜班人手告急、临时找不到人顶替时,她才需要短暂地走出那间办公室,亲自去收银台后站一会儿,或者整理一下货架。
家里的房子是常见的东京都内一户建,不大不小,与东京都内著名的大小姐学院月之森相隔不远,或者可以说是经过了千登世桥再走几步路就到了月之森女子学院。
当灯在清晨醒来,有时能碰到刚结束夜班回来的母亲。她身上少了些一线店员那种浓烈的关东煮和清洁剂混合味,但办公室里长久不散的咖啡气息和纸张油墨的味道,以及熬夜带来的那份沉甸甸的疲惫,依旧清晰可辨。她会轻轻揉揉灯的头发,露出一个温和却掩不住倦意的笑容。
这就是构成高松灯日常的全部基底,如同东京千千万万个工薪家庭一样,像一块最不起眼的、灰扑扑的城市背景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普通得近乎透明。
而这份普通,在东京这个光怪陆离的都市丛林中,本身就已是一种无需言说的安稳与幸运。
“——嗡”一阵电吉他被插上音响后的啸叫传递到了高松灯的耳朵当中。
白头发的女孩已经站到了SPACE那处靠近饮品吧台、供人短暂休憩的小型演出台上。那地方不大,木质地板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痕迹,常年被鞋底和偶尔拖曳的乐器箱摩擦得发亮。空气里弥漫着旧地毯、淡淡灰尘和之前残留的咖啡、茶水混合的复杂气息,与外面湿漉漉的雨气隔着玻璃门形成了两个世界。
“呐,akari、音乐,演奏吗?”这位白发的少女如是问道。她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灯愣住了,演奏?现在?在这种毫无准备、思绪乱糟糟的时候?她张开了嘴,好似要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外面湿重的空气堵住,又像是被自己纷乱的念头塞满,半天蹦不出半个音节。
她答应她吗?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荡开一圈圈涟漪。
想答应啊……内心深处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和乐奈一起即兴演奏,那种不受拘束、纯粹用声音碰撞的感觉,光是想象一下,就让人无比兴奋啊。
但是……
姐姐。
她没有和姐姐说好,姐姐知道她现在SPACE,但如果时间太晚了姐姐也是会担心的吧。那个总是沉默着、却用行动默默照顾着她的姐姐,会担心的。她甚至能想象出姐姐睁着一双水灵灵的、仿佛有星星似的粉色眼睛,此刻正独自待在家中那方小小的玄关阴影里,或是客厅那扇被雨水模糊的窗边。
那如果答应乐奈的话……
乐器呢?
乐奈有她自己的电吉他,但她手边空空如也。要演奏,就得向SPACE的工作人员借吧?
吧台后面,都筑诗船奶奶正一如既往地擦拭着杯子,神情专注又带着点疏离。
“那个……打扰了,请问……能借我一把键盘吗?”光是想象着要开口说出这句话,她就觉得脸颊有点发热,喉咙又开始发紧。该怎么表达才显得自然又不唐突?诗船奶奶会答应吗?奶奶会不会觉得她是一个麻烦的孩子?万一借来的键盘不顺手,在台上弹得磕磕绊绊……虽然人不多,但光是想到可能的尴尬场景,她的脚趾就不由自主地在鞋里蜷缩了一下。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在乐奈那双没什么波澜的异色瞳眼睛、吧台后诗船奶奶擦拭杯子的手、以及门口那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之间无措地游移。
姐姐担忧的面庞、借键盘的尴尬、对表演可能会出现失误的恐惧……这些念头像乱麻一样在她脑子里纠缠撕扯。她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这潮湿的空气里,每一个选择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她张开的嘴,终究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纷繁的思绪在脑海里激烈地冲撞。
然而乐奈只是静静的看着她,仿佛在欣赏灯这手足无措的模样,眼神当中没有催促,更没有不耐,有的只是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
猫猫不明白这种纯粹的、简单的问题为何会让人这么难以抉择。
你是说抹茶巴菲和荞麦面要哪一个?笨蛋,不能要抹茶味的荞麦面吗?
看见灯迟迟没有反应,她像是确认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歪歪脑袋,白发随之轻轻晃动,自顾自地低头,纤细的手指捏住吉他拨片,很是随意地拨弄了一下电吉他的琴弦。
电吉他拨弦的声音经由拾音器通过导线传入音响当中使得音响发出了尖锐的鸣叫,这声吉他拨弦的声音好似带着点试探的意味,在安静的SPACE里显得格外清晰,更像是在回应这凝滞的空气本身,而非等待某个答案。